我老家那边有个大户人家，真是大得不得了，房子都有三进，天井好几个。我小时也去过这个略显阴森的大宅子，当然啦，那个时候革命的光辉已经照亮了这个曾经腐朽的角落。但是我还是很害怕，里面黑幽幽的小胡同一个连一个，抬头是逼仄而出的墙，延伸着往上，屋瓦遮住了天，一走进去我就慌——总是绕不出来。

这么个大户人家，人多事也多，自然是万众瞩目，鸡毛蒜皮以及宏大叙事，几乎都是饭桌的头版半条，厉害得不得了。如果我们村有什么联播，应该是一半的时间属于曾大户一家啦。

曾家人丁兴旺，也是，有这么个大宅子，总得整点生气出来，最好的办法就是生育啦。老曾头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——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为之——反正大伙就这事取了个浑名，管这叫“九龙治水”，哇噢，真是想想都气派啊。更气派是，老曾头算是一方人物，管他叫爹的人，可不止九个这么简单，大凡攀得上一点关系只要不逾辈份，都认了干亲：你是我爸爸！

曾家少爷们出身名门，当然也就高人几头了。俗话说得好嘛，龙生龙，凤生凤，老鼠生儿打地洞，曾家少爷爱打人。某年冬天，一个货郎挑着一担瓦罐来卖，这曾家少爷闲来无事，起心捉弄货郎。先是拦着问这问那，当然是只问不买了，货郎看出了门道，就准备挑担起身走人，曾家老二在后面悄悄使了个坏，一拉一扯，货郎一跤跌开去，一担瓦罐咣啷啷碎了八成。曾家少爷们听得了这阵响，甚是得意，完全不想这是人家身家性命，乐玩了准备抚掌而去，那货郎哪里肯放人，拼了命揪住曾家老二的衣服，要求赔偿。少爷们何曾见过这等刁民！竟然拉拉扯扯，实在是毫无教化！一拥而上一顿拳脚教化，拎起来一脚踹到了大门口右边的池塘里。诸君明鉴，旧时消防能力有限，大户人家多半会在宅子附近挖一水塘，一旦火警，便能肩挑手提应急，不至于祖业毁于一炬。所以这池塘委实不浅，不想这货郎又是旱鸭子，少爷们也不愿大冷天里湿了衣裳，等到叫了下人来，这可怜的货郎已经呜呼哀哉了！

既然闹出了人命，那就免不了见官，那就不是一点钱能解决的事了，不管如何葫芦断案，总得拿人出来有个交代。亲儿子拿出来做个交代是不可能的，毕竟是自己的肉，心疼不说，脸面上过不去啊！老曾头运筹帷幄，找出来一个干儿子顶着：积极赔偿，披麻戴孝以示痛悔，只道一时糊涂，对方又实在命薄，该有此劫，竟然给蒙混过关了。

曾家何等家世门风，进而总结出了一个套路：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，实在有点事，叫干儿子先顶着事，至于亲儿子犯错那是关起门来自己的事，别人要管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，至于货郎等芸芸众生，不过一韭菜盒子耳，除了收割那档子事，其他都不叫事。

方圆万里感佩曾家这昭昭门风，竞相学习，这套路慢慢就成了常规武器。

某年，育苗事发。曾家门楣再度闪耀。监管机构表示，长春长生生物科技公司(ChangchunChangshengBiotech)在生产大约11万支狂犬病疫苗期间伪造了数据，并透露该公司去年还向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出售了超过25万支不合格的百日咳、白喉、破伤风三合一疫苗（简称百白破疫苗）。按营收计算，长生生物是中国最大的上市疫苗生产商，自年以来在国内销售了1.1亿支各种疫苗。事情一披露，马上就起来节奏了：民企不靠谱啊！

不料数日之后又爆惊雷，武汉生物生产的不合格疫苗数远超长春长生，前者达40万支，后者为25万支，而武汉生物则是由国企国药集团控股的。其老子之大，再大的锅都装不下。这下没有人出来说武生不靠谱、国企有问题了。

这就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区别，亲儿子诸般维护，干儿子民愤极大时可以拿来低头顶罪——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，但也分厚薄不是——至于韭菜盒子，从来就不在考虑之列。

说点其他的，查出来“长春长生存在编造生产记录和产品检验记录，随意变更工艺参数和设备（用大发酵罐代替小发酵罐）等问题”。这些问题，都严重违法了GMP。GMP即产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，它的重点在于生产过程的管理，而不是最终产品的检测。

GMP这玩意是跟美国学的，真名叫“GoodManufacturePractice”，直译应该是叫良好的生产规范。郑筱萸在任期间大力推广。不少小型药厂当年因此感觉生不如死。但要细说起来，其实也没那么夸张。它其实是针对生产的方方面面作出详尽的规定，要求规范化操作。比如生产过程控制：包括原料的品控、检查、存储规范，生产设备的维护，生产工艺参数的控制与记录。总而言之，要严格按照“标准操作流程”（SOP）不折不扣地执行。比如规定使用升的发酵罐，就不能为了多生产产品而使用升的；规定温度控制在56到58度之间，就不能超温。

其实这个跟生产药品是化学反应也有关。化学反应是个黑箱反应，无法清楚追踪到每个具体进程，而各个条件下反应又可能有所区别。产品成品的检测指标毕竟有限，不可能检测到所有方面，这样一来，在摸准条件的可控范围内进行反应就非常重要，它会带来一个确定的结果。一旦条件有变化，你或许能够保证产品的主要成分在，但你无法保证会不会带来不必要的东西。

所以“长春长生存在编造生产记录和产品检验记录，随意变更工艺参数和设备（用大发酵罐代替小发酵罐）等问题”，并非生产劣药那么简单，而是不折不扣的一个以危险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的问题。考虑到所生产的疫苗属于强制接种范畴，罪行尤其严重。但是嘛，干儿子也是儿子，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，也就低个头意思意思了。至于韭菜盒子，管他呢！

千语君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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